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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光树(四川)
人们常说,脚步和心灵总有一个在路上。从富顺县采风回来,好长一段时间,我感觉我的心绪好像还搁在富顺的土地上。富顺那一个“富”,老让我难以释怀,我一直都在琢磨着富顺的“富”。
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独特的名字,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座山一条路一个村庄。名字覆盖着整个地球。这些林林总总的地名,与山川、与历史、与方位、与物产、与人们的情怀方方面面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把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区别开来。名字是有来由的。打开地图,细细地读每一个地名,总能读出那个地方名字背后的故事。比如中国、越南、柬埔寨、法兰西,比如河南、湖北、山西、广东,比如剑门关、山海关、娘子关、嘉峪关,比如铁岭市、全椒县、茅台镇。
再比如富顺县,又“富”又“顺”,一看到这个可爱的名字,就叫人喜欢,就叫人横生想象,就想到生机勃勃的禾苗,就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就不想嫁出去。
富顺县这个名字肯定不是凭空而来的。之所以叫富顺,那里一定很富很富。我不是富顺人,我来富顺采风,只是匆匆路过,富顺究竟有多“富”?我确实很难给出准确的答案。然而,富顺“富”在哪里?我踏上富顺的土地,一路走来,直觉告诉我,富顺的“富”就在脚下那片土地。
那片土地下面有井盐。远古造地,海西运动,海抬升变为陆地,独独把丰富的盐水埋在了富顺的地下。梅泽逐鹿,发现了卤水,于是凿了一井,摇动轱辘,放下竹筒,就把盐水提了上来。这以后,富顺的人们取卤制盐,盐业积累了民间财富,富裕了一方百姓。一口富世井,催生了富世县。富世县,富顺人希望世世代代富下去。那片土地上面有沱江。沱江从九顶山南麓出发,沿途吸纳绵远河、青白江、毗河众多的溪流,奔富顺而来。沱江来到富顺,变得江清水阔,温婉多情。富顺的盐托沱江的水,销往各地,杭州丝绸、景德镇的瓷器也溯江而上,来到了富顺。富顺商旅辐辏,往来不绝。沱江的水,让富顺走出了富顺。沱江成为富顺商品贸易的重要通道,推动了商品经济的发展。仿佛上天特别厚爱富顺,还给了富顺富饶的土地。我来富顺,出高铁富顺站,去往富顺县城,一路穿行在绿色的田野里,放眼望去,富顺没有高峻的山,没有陡峭的坡,没有深不可测的峡谷,原野辽阔,浅丘起伏,一马平川,几乎就是成都平原的翻版。这样的地形地势,浅丘之上都是良田,想必土地还很肥沃,随便一锄下去,挖一个窝,撒几粒种子,就会有好收成,就能吃饱穿暖。小小一粒黄豆,磨成豆花,压成豆腐,人们通常用来下饭充饥,而富顺人却把豆花做成了文化,做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做成了富顺的一块金字招牌。一碗嫩豆花,跨越千百年,成为一辈辈人养家糊口乃至发财致富的依靠。
千百年来,富世县、富义县、富顺县,因避讳皇帝李世民和赵匡义,两易其名,却未能改其“富”。
脚下的土地成就了富顺之“富”。然而,当我跟随讲解员声情并茂的讲述走进富顺文庙,我真切地感受到,富顺之“富”不只在脚下,而是在富顺地上有文庙,心中有信仰。
在遥远的蛮荒岁月,富顺毕竟地处偏远,宋以前盐业虽盛,但文风未开。宋仁宗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朝廷派太常博士周延俊来富顺任知监。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这位周知监干了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那就是兴教化,办学校,培育士子。周延俊的到来,如一抹和煦的春风,唤醒了富顺沉睡的大地,万物找到了努力生长的方向。李冕算是第一个醒来的佼佼者,他在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中进士,成为富顺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士,富顺士民倍受鼓舞,看到了希望,百姓纷纷集资建文庙。文庙的建成,不只是有了祭祀孔子和兴办官学的场所,更重要的是人们的精神有了归宿,灵魂有了栖息的神坛。这以后,富顺知州任显忠,历任知县钟铉、钱绍隆、熊葵向等官员,或建立戟门,或重整庙坛,或补修大成殿,或重建两庑,或修砌日月坛,富顺父老乡亲也纷纷出钱出力,接续修缮文庙。至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贡生萧永升为了富顺的“文章风水”,独自承担起修建文庙的重任。他雇请工匠,拆除旧文庙,派专人前往山东曲阜县取回建筑文庙的规制图纸,并购买雷波、马边巨木做梁柱,定制江西景德镇琉璃瓦,历时四年,耗银三万两千两,遂建成殿宇巍峨、工艺精湛、闻名川中的富顺文庙,给后世子孙留下了宝贵的文化财富。从此,“一个人的文庙”成为富顺千秋万代人人传颂的美谈。萧永升重建文庙,这时的文庙,就不只是文庙,而是血脉贯通、情感赓续、精神传承的脐带。文庙的每一根木柱,每一根瓦椽,每一片琉璃瓦,每一道精美的雕刻,都饱含着生命的活力,都寄托着士子的情怀,都是人文精神的感召!
有人评价说:“富顺文庙规模宏大,建筑精美,保存完整,为不可多得的文物古迹、建筑珍品。”而我认为,富顺文庙不仅仅是不可多得的文物古迹、建筑珍品,更是富顺的文化地标和精神图腾。
宋代百姓集资修文庙,清代萧永升独资重建文庙,历任知监知县均热心教育事业,亲任儒学教授,常在从政之余,来文庙为生员讲课,他们用思想、精神、灵魂养育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富顺因此文风大开,人才辈出,自宋至清,一共产生了230多位进士,800多位举人,还有800多位贡生,“景泰十才子”之一的晏铎,“西蜀四大家”之一的熊过,“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以及四川历史上“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的宋育仁,厚黑学创始人李宗吾等人,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们为富顺赢得了“才子之乡”的美誉,而他们的成就显然与文庙息息相关。
富顺文庙,建筑艺术的典范,精神的神圣殿堂。
人们对富顺文庙的描写已经太多了,我实在无法用我笨拙的笔再去鹦鹉学舌。
站在孔子座像前,我的耳旁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诵读之声,是《百家姓》,是《三字经》,是《千字文》,是《增广贤文》,是《论语》,是《孟子》,是知监周延俊在领读,是进士李冕在跟读,是晏铎、熊过、刘光第在诵读,哦,是萧永升、宋育仁、李宗吾,是才子之乡的齐声和鸣,一声一声,从宋庆历年间传来,不绝于耳。我陶醉在天籁一般的诵读之声中。我真羡慕富顺的读书人,他们一启蒙,就能够整天在文庙这样的国学圣殿里诵读经史子集,聆听圣贤的教诲,开启人生的心灵之旅,成就了他们的人生。仰望那50根大圆柱,环视巍峨庄严的大成殿,与孔圣人对视,我陷入了沉思。我在想,世事沧桑,许许多多的文物古迹不是毁于兵荒马乱,就是遭到人为破坏,这富顺文庙是怎么躲过浩劫至今依然“活”在这世上的?这里的孔老二怎么就没有被打倒在地并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我深知,文物古迹的延续有多么的不容易。明末张献忠,在逃离成都前夕,一把火烧掉了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充满神韵的成都古城。上个世纪,人们轻松愉快地就拆除了成都的明蜀王府城门洞、清代贡院等历史文化建筑。当年拆除北京古城墙,气哭了梁思成,气病了林徽因。梁思成预言:“五十年后,你们会后悔的!”梁思成们的大声疾呼淹没在北京古城墙倒塌的烟尘中。大约五十年以后的2004年,北京复建了永定门。复建的永定门,正日复一日无声地述说着毁坏文物古迹的“后悔”。在那荒唐的年月,有多少文物古迹毁于我们的愚昧和无知?富顺文庙能够幸免于难,是地处偏远?或许有这个因素,但是,我以为,更为重要的是富顺人对文化的尊崇,是才子之乡对文物古迹的爱惜与悉心保护,这又何尝不是富顺之“富”的题中之意?
“富”,备也,厚也。“富”,财产多。这是《说文解字》和《现代汉语词典》对“富”的解释。富顺富吗?富顺的财产多吗?富顺的财富丰厚吗?不可否认,历史上的富顺有良田沃土,有富世井,有商贾云集,富顺是富裕的。然而,现在的富顺,论财富,论GDP,论人均收入,“富”,比不过北上广,甚至无法与我生活的地方相提并论,富顺确实不算富。然而,拜谒千年文庙,参观复建的富顺县衙,走进刘光第故居和陈刚纪念馆,流连在赵化的古街上,那一处处历史文物古迹,都在生动地给我们讲述着富顺之“富”。
富顺究竟“富”在哪里?
采风回来,有一个名字一直让我难以忘怀,那就是萧永升。萧永升是富顺之“富”的代表。萧永升之富,不仅仅是钱多财广,更在于他精神的富有。
这才是真正的富顺之“富”。
【蒲光树,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代理秘书长)。散文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海外版)《四川文学》等报刊。出版散文集《烤红薯.方便面与拉钩钩》。获中共成都市委宣传部、市民宗局“蓉城一家亲——讲好民族团结成都故事”主题征文一等奖,“2021年度四川省报纸副刊奖”二等奖,“精品散文奖”,第四届“四川散文奖”,四川省作家协会“2022年度文学创作先进个人”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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