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晓辉(四川绵竹)

        这是1966年7月中旬，正是我们读初中的时节，学校放假了。当年的7月，正是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5月16日，中央发出了“五一六通知”，学校开始斗争“反动学术权威”；6月18日，《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社会上掀起以“破四旧、立四新”的批斗、抄家浪潮。进入7月，省上发出了学校放假的通知。于是同学们回家了，学校的文化大革命戛然而止。为了假期学校的安全，放假时，学校规定每个班级在假期轮流到学校护校两天。我们班护校的时间是7月接近下旬。正是“大暑小暑，淹死老虎”的时节。到了护校的日子，当天晚饭后我们班几位家住城里的男同学，汇聚到学校，开始履行职责。离开学校快一个月了。学校的桃树，在我们离校之前，树上的桃子还是青涩的。这天到校后，看到桃树上结满了硕大的，透红的桃子。特别是礼堂前面面临小操场的地里，桃树紧挨着一颗又一棵，树枝上的桃子露出了红脸膛，压弯了枝头。虽没有孙悟空吃的蟠桃诱人，但是对于我们的吸引力还是不小。觊觎之心跃跃欲试。

       但是，学校的纪律还是严格的，我们只能望桃止馋。七月的白天，时间实在太长了，八点过，还是日头余光强烈，晚霞满天。我们吃了晚饭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我们绕学校围墙附近走了一圈，四处平安。我们在礼堂前台阶上休息，坐等红日落山。眼前的景象有些凄凉：平时书声琅琅的教室黑灯瞎火，只有稀稀落落的路灯亮着暗淡的灯光；平时经常有人锻炼的操场，空空如也，倒是久无人烟的地上落叶零散，证明没有人光顾。好不容易，天完全黑下来了。刚才的万里晴空，这会儿是月光如水。正是十五月圆夜。除了我们几位同学和个别没有回家的老师，偌大的学校没有其他人了。我们分为两班，有一次巡视。这次，我们分为两班，一班值上半夜。一班值下半夜。我们上半夜是三个同学，值下半夜的同学刚离开，我们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一人偷偷摘了一个在礼堂前早已看好的桃子吃了。我们边走边吃，走到图书室前面的那排教室，有准备摘桃子。刚出手拉树枝，突然，传来平时负责打锺的校工一声吼：搞啥子！我们方知，学校还有人呢。我们回答：护校的。然后匆匆走了。后来还是心不死。在巡视的路上，又偷偷摘了一个桃子吃。两个桃子下肚，饥饿感就消失了。不过也走乏了。我们就在初一时上课的那栋教室后面街檐上坐下休息。夜渐渐深沉，月亮温柔的光落到了地上。夏夜，学校围墙外的农田里青蛙鸣叫声此起彼伏，围墙内艾叶池中青蛙时不时地配合，池边的柳树上，阵阵蝉鸣应合；在我们身边，蚊虫讨厌地嗡嗡飞舞，时不时叮上我们一口；树上不知名的果实偶尔掉下一颗，传来打在叶片上的欻、欻声和掉到地上的噗、噗声；偶尔一阵微风，树叶一阵骚动，沙沙作响。这些声音与我们拍打蚊子的声音是这个夏夜动人的旋律。这一切，给人充满生机的感觉。

       月光如水。月光倾泻在操场上、倾泻在教学楼屋顶，朦朦胧胧；照在地上，令人迷蒙；月光穿过叶片的缝隙，落到地上，花花绿绿，影影绰绰，微风一吹，又摇摇摆摆；头上透过树叶的间隙的夜空，月光若隐若现，树影婆娑，天空也斑驳了；远望夜空，稀疏的星星闪烁，偶尔一颗流星划过；夏夜的风，吹到身上，令人惬意。夜深了，凉意袭来，消减了酷暑的烦闷。在这环境里，不由得产生幻觉，好像听到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歌声传来。夜色，让这歌声更具有穿透力。这隐隐约约的歌声，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坐在母亲腿上“推磨磨”，不由得想起了城里的家，想起父母和弟兄们是否入睡；置身空旷的学校，不由得有了孤独感。好像平静与孤独是孪生的。坐久了，不由得想起我坐的街檐边，就是我们一年级时的教室。在这教室里，我们第一次接触到英语，第一次用外文字母取代数字做数学，叫做《代数》。眼前的景象，多么安宁、多么平静。这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日子里，显得太悠闲、太安宁、太平静。我们当然不知道，开学后，一场史无前例汹涌的浪潮，迅速打破了这宁静。很快我们就进入了一个疯狂的时代。放假前那段时间的口诛笔伐，虽然让很多老教师人心惶惶，但是与这浪潮比较，真是文质彬彬。不过，在那阶级斗争的炫时时紧绷的时候，倒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时间过得真快，我们交班的时刻快到了。我们又去巡视了一周。路过学校最后边的那排新教室时，听到有人大声朗诵古文。走近一看，是我们初一的语文李老师在那里声情并茂的朗诵着一篇我们不知名的文章。我们不知道是课文还是古书的文章。李老师年轻，但是一口黄茶盅（茶盅里有厚厚的茶垢），一口黄牙齿（烟和茶侵蚀的标志）和一只被熏黄的手（吸烟的标志）。不拘小节，勤于业务，在这专研业务就是走白专道路的时节，有点不识时务。我们这才看到什么叫业精于勤，什么叫废寝忘食。走了一阵，又感到饿意，于是又去偷偷地摘了一个桃子。然后交班了。几十年来，我始终忘不了那一个夏夜。